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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Brian Eggert
译者:Issac
校对:易二三
来源:Deep Focus
(2023年8月10日)
在监狱里熬过15年后,吴大秀对生命有了异常的渴望。"我想吃活物,"他说道。走进餐馆,厨师端上一只活章鱼。他毫不犹豫地咬下章鱼头,边咀嚼边将扭动的触须塞入口中。
那些触须本能地缠住他的脸,徒劳地挣扎求生。这并非特效镜头。
剧组尝试了四次拍摄,更换四只章鱼,才捕捉到完美画面——触须紧紧吸附在演员脸上,与他绝望的咀嚼形成强烈反差。若将章鱼煮熟切片配泡姜,便成寿司;但生吞活剥的行为,在此刻被赋予了特殊意义。
《老男孩》
这部韩国导演朴赞郁的作品,用震撼人心的意象构建隐喻,将极端暴力、性倒错与酷刑转化为情感对抗的载体。影片改编自日本漫画家土屋加仑与岭岸信明的同名漫画,朴赞郁的改编赋予每个场景诗般的重量。他绝非肤浅的导演,而是通过动作戏、黑色幽默与复杂动机的探索,铺设诸多需要看到结局才能理解的线索。正因如此,观众总忍不住想再看一遍。
这种重看冲动让2003年的《老男孩》叫好又叫座,成为首批赢得国际市场的韩国电影,开启了韩影复兴浪潮。
朝鲜战争(1950-1953)后,韩国电影业历经多次变革:从朴正熙时代的严格审查,到80年代经济腾飞时的政策放宽。真正的转折来自政府对电影产业的现代化改造,而推动变革的主力是"386一代"——这个源自英特尔芯片型号的称谓,指代60年代出生、80年代上大学、90年代投身电影的新生代。他们以创意弥补资源不足,打造出《生死谍变》(1999)等本土卖座片,为千禧年后的韩影繁荣奠定基础。
《生死谍变》
学者崔真姬指出,韩国电影在386一代之前已有过两次复兴:80年代的新浪潮与60年代的黄金时期。但与前人不同,朴赞郁这代导演不再受困于政治语境——他们成长于全球化时代,作品更注重参与国际影坛对话,而非单纯表达民族情绪。
2004年,昆汀·塔伦蒂诺担任评委会主席的戛纳电影节将评审团大奖授予《老男孩》。这部影片作为"复仇三部曲"的中篇(前作《我要复仇》2002,后作《亲切的金子》2005),迅速引发国际影坛对朴赞郁的关注。
影片开场,曹英沃的配乐中,吴大秀用领带救下欲自尽的男子,随即开始讲述自己15年的囚禁经历。他的三次叙述层层递进,情绪从愤怒转为悲怆,最终归于绝望。
第一次叙述在1980年代末。警局里的吴大秀佯装醉汉,当众小便、挑衅斗殴、脱衣闹事。被保释后,他给女儿打电话承诺很快回家——此后便人间蒸发。
再次出现时,他被囚禁在破旧旅馆房间,配有淋浴、床铺和电视机。金属门与砖墙构筑的牢笼坚不可摧。每日食物从门缝递入,电子铃响后催眠气体便会释放。每次醒来,房间都被打扫,头发也被修剪。
电视成为他感知外界的唯一窗口:新闻播报与越狱尝试的画面交织,屏幕成了他的教堂、时钟、日历与伴侣。孤独与未知的囚禁理由使他精神崩溃,甚至出现蚂蚁爬满全身的幻觉。自杀未遂后,他立誓复仇:"要把折磨我的人嚼碎吞下"。
通过功夫片自学格斗,用拳头击打砖墙"虚拟训练",吴大秀在笔记本上罗列仇家名单——显然,他入狱前的生活并不光彩。"就算是怪物,"他自辩道,"难道没活着的权利吗?"精心策划多年后,他竟被突然释放。
从屋顶草坪的箱子里爬出,吴大秀带着空洞的复仇执念重返人间。在寿司店遇见电视里见过的美道时,绑架者来电提示:"我是学者,而你是我的研究对象。"这场复仇早在他越狱前就已开始,关键不在于"如何逃脱",而是"为何遭此报复"。
21世纪初,以极端暴力颠覆类型传统的韩国复仇片成为西方影迷的宠儿。发行商将这些作品贴上"亚洲极端"标签,但真正实现国内外双赢的导演屈指可数。奉俊昊凭《杀人回忆》(2003)、《汉江怪物》(2007)崭露头角,最终以《寄生虫》(2019)横扫奥斯卡;金知云则通过《蔷花,红莲》(2003)和《好家伙、坏家伙、怪家伙》(2008)打入国际市场。
《蔷花,红莲》
这些作品在韩国本土创造商业奇迹,在海外则成为艺术影院宠儿。金基德(《春夏秋冬又一春》)、李沧东(《密阳》)、洪常秀(《电影的故事》)等作者导演同样备受推崇。但直到奉俊昊的国际大片问世,韩国电影才真正突破艺术影院的小众圈子——其他多数尝试仅催生了拙劣的好莱坞翻拍版(如斯派克·李2013年失败的《老男孩》重制版)。
《老男孩》的突破性在于其暴力美学、乱伦主题、病态幽默与叙事诡计构成的震撼体验。随着剧情推进,表面复仇故事逐渐显露出更深层的设计。朴赞郁打造的并非简单惊悚片,前半段的荒诞在后半段获得戏剧性呼应,需要反复观看才能完全领会。
影片充满卡夫卡式的宿命感——吴大秀像《审判》主角般莫名受难,即便获释后仍收到嘲弄短信:"大监狱过得如何?"无处不在的监视营造幽闭恐惧,暗示他的"自由"仍是精心设计的牢笼。朴赞郁还借鉴《变形记》的昆虫意象,探讨孤立引发的异化:吴大秀真的自由了吗?他的行动有多少出于自主意志?
美道解读两人共有的蚂蚁梦境,暗示孤独者对归属的渴望。这段对话揭示了角色间的深层联结。与此同时,吴大秀在街头实战中检验"虚拟训练"成果,并循着饺子线索寻找囚禁他的"蓝龙"餐馆。
尽管充满文学隐喻,朴赞郁始终注重电影化表达。旅馆经理朴先生遭锤刑拔牙的戏份,通过间接剪辑强化冲击力——我们只见锤柄卡入牙缝、鲜血渗出,随后切到满地断牙。若为剥削而拍,导演大可直接展示血腥过程,但这种克制反而让暴力更具心理震撼。
走廊长镜头打斗堪称影史经典:吴大秀持锤对抗二十余名打手,三分钟一镜到底呈现疲惫而笨拙的搏命厮杀。这场戏启发《夜魔侠》《突袭》等后续作品,但其英雄主义表象终将在剧情反转中崩塌。
《老男孩》常被误读为暴力剥削片,实则朴赞郁的每个血腥设计都服务叙事。就像《德州电锯杀人狂》用暗示替代直给,他通过巧妙的镜头语言,让观众用想象力补全最骇人的画面。这种处理使暴力成为叙事工具而非目的。
为匹配故事的癫狂气质,朴赞郁采用高饱和色调、粗颗粒画面与大胆运镜。若形式不够强烈,根本无力承载如此激烈的叙事。某些特效已显过时(如CG蚂蚁与倒计时动画),但这恰印证了386一代导演的创作特点——在有限资源下借鉴国际电影语言,打造独具特色的本土作品。
朴赞郁是典型自学成才的导演。成长于朴正熙独裁时期,他通过美军电视台的好莱坞电影学习视听语言(尽管没有字幕)。西江大学哲学系毕业后,他创办电影社团,靠写影评维生,直到2000年以《共同警备区》一鸣惊人——这部以朝韩非军事区为背景的悬疑片创下票房纪录。
《共同警备区》
《老男孩》并非韩国社会的直接映照,而是朴赞郁个人风格的实验场。他坦言希区柯克《迷魂记》促使他成为导演,这种影响清晰可见——两部作品都讲述偏执主角的自我毁灭,通过层层剥露的叙事,探讨记忆、创伤与执念。区别在于,希区柯克用心理悬疑制造焦虑,朴赞郁则用肉体痛苦外化精神煎熬。
谜底揭晓时刻,吴大秀发现囚禁者是高中同学李佑镇。学生时代,吴大秀撞见李佑镇与妹妹的亲密举动,流言最终导致女孩自杀。李佑镇用巨额财富精心布局:通过催眠暗示让吴大秀爱上实为其女儿的美道,完成乱伦报复。最骇人的场景中,李佑镇在迷晕两人后躺卧其间,抚摸美道的臀部,宛如变态的第三者。
这场莎士比亚式的复仇(令人想起《泰特斯·安德洛尼克斯》)将吴大秀逼至绝境。得知真相后,他为保护女儿甘愿割舌,用剪刀自残既是赎罪,也是阻断流言传播的象征。但李佑镇早已录下两人云雨之声,在自杀前播放这段录音,将情欲呢喃扭曲成永恒噩梦。
结局处,吴大秀求助催眠师抹去记忆,以求与美道继续生活。这个令人心碎的"幸福结局"抛出终极诘问:无知是否真能带来幸福?片尾定格在他诡异的微笑上——是催眠成功的天真,还是保留记忆的伪装?墙上谚语"笑则举世同笑,哭则独自垂泪"的讽刺意味在此达到顶峰。
无论哪种解读,《老男孩》都拒绝给予观众安慰。作为"复仇三部曲"中最残酷的一部,它通过极致暴力探讨自我毁灭的主题。朴赞郁将风格化的视听语言与深刻人性剖析相结合,打造出这部令人战栗又难以忘怀的杰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