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界面新闻记者 | 梁瑀可
界面新闻编辑 | 姜妍
2024年，脱口秀的影响力越来越大，已经成为人们表达情感、释放压力、讨论社会话题的重要方式。那些熟悉的脱口秀演员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，他们用幽默化解偏见，用调侃揭示荒诞，以独特的方式回应着当下的社会关注。
脱口秀早已不局限于电视舞台，它已经深入到社交媒体和短视频领域。在这些更碎片化的平台上，段子成为新的传播形式，与文学、音乐、影视的跨界融合，也让脱口秀有了更多表达的可能性。这种曾经小众的艺术形式，如今已成为解读当代生活的文化符号。它延续了幽默的传统，也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回应着现代人的集体焦虑。
"幽默"这个词最早由林语堂从英文"humor"翻译而来，他创办《论语》半月刊，希望唤醒中国人对幽默的认知。正如杨笠所说："语言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重要的权力。"如今，我们正试图在脱口秀舞台上寻找这种新语言的力量。
为此，界面文化策划了"进击的脱口秀演员"系列报道，今天推出的是该系列的第三篇：《刘旸教主：努力的速度要比年龄增长得更快才行》。
刘旸3月8日在苏州"身心俱疲"专场演出上
第一次见到刘旸时，他正在天桥艺术中心排练话剧《戏悟》。那天北京刮着六级大风，剧场外狂风呼啸，剧场内却充满欢声笑语。刘旸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，穿着胸前印有举花小熊的毛线背心，被来探班的朋友戏称为他的"万年标配"。对于这件衣服，刘旸解释说，这可能是一种心理怪癖，他有时就是很喜欢这种毛茸茸、可可爱爱的东西。而帽子，则给他带来一种安全感。
当天的刘旸特别活跃。排练完一段煽情戏份后，他会即兴加梗活跃气氛，快速消解剧中沉重的氛围。排练间隙，他和导演松天硕为一个站位问题争论不休，两人还为此打赌。结果刘旸赢了，他毫不留情地调侃起松天硕，还模仿起《八十一难》（他在《喜人奇妙夜》中的作品）里的猴子，上演了一出"猴王易主"的好戏。
随时随地切换成搞笑模式，是喜剧人的职业本能。在早期的脱口秀舞台上，刘旸无法忍受任何冷场，对观众情绪的捕捉异常敏锐。他可以用夸张的表演逗得观众捧腹大笑，也会因观众沉默而情绪低落。这种双重性格，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。
如果把时间快进，我们会看到一个走红后的刘旸。除了脱口秀，他还涉足Sketch、话剧、书籍和播客，甚至担任2025年B站跨年晚会主持人，登上央视春晚舞台。很难用一个标签定义他，也很难用一个领域限制他。
成名后的刘旸从不掩饰对成功的渴望，也会坦然表露内心的焦虑。这种复杂性让人既理解他、同情他，又让人望尘莫及——很少有人能做到像他这样拼命。
掌声与自我怀疑始终伴随着走红的刘旸。他对界面文化说，自己经常冒出这样的念头：这辈子墓志铭上是不是只能刻《越狱的夏天》了？还能写出《越狱的冬天》吗？能不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？
他不相信失败者值得被鼓励
刘旸的童年被"优秀"二字紧紧束缚。父亲是化学高级教师，母亲是语文高级教师，三岁就能认3500多个字，他被冠以"神童"和"别人家孩子"的称号。除了学习，父母要求他在各方面都要出类拔萃。他的成长轨迹像一条直线，笔直而清晰。
学生时代，刘旸的生活几乎被习题填满。从早到晚，时间被切割成块，每一块都塞满了功课。中学时，卧室飘窗边堆满如山的练习册，他感觉自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，练习册就是那块永远推不到山顶的石头。疲惫时他喜欢望向窗外，目光穿过"题山"，至少给他一个想象的空间——做完这些题，就能看到更美的风景。
如果考试成绩不理想，等待刘旸的将是一场冷战，"考得越差，冷战时间越长"。这在他人生观里种下一个逻辑：只有优秀才能获得父母的爱。有次参加学校400米比赛，不擅长运动的刘旸一直落在后面，看台上的同学为他加油，他却觉得这是嘲笑。他不相信失败者值得被鼓励和认可。
被轻视是少年刘旸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。11岁随父母从内蒙古搬到北京的经历，后来被他写进脱口秀段子，用幽默化解了被北京同学嘲笑"匈奴""骑马上学"的尴尬。但这些言论在一个敏感男孩心里积压成难以言说的感受。直到成年后，他才通过心理咨询，勉强与童年的自己和解。
儿时的快乐部分来自相声。小刘旸会把买来的相声磁带反复听。美好的回忆一旦打开，当下的疲惫也能减轻。如今刘旸意识到，相声给了他很多脱口秀创作的灵感和技巧，当然二者也有区别。不过当时最先显现的是他的表演天赋。
有段时间，刘旸喜欢模仿春晚赵丽蓉的小品。一次，他兴致勃勃在家表演《打工奇遇》片段，却只换来母亲淡淡一句："要模仿就认真研究，得让大家都觉得好才行。"这句话像盆冷水，浇灭了一个孩子的玩耍天性。
无论是父母的冷水与冷战，还是刘旸对"加油"的不配得感，这些童年经历都没能得到妥善处理。刘旸自称是个"社交低能"的人，很少主动与人联系，心情郁闷时也从不想找朋友倾诉。小学、初中、高中的同学，他几乎都断了联系。初中时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，近几年加了微信，但刘旸还是找不到理由约对方见面，于是又渐渐疏远。
情感连接在刘旸世界里占比极低，他的生活被高强度工作填满。在小红书上，他分享了自己的时间管理方法：先安排主要任务，再把其他事项塞进行程缝隙。这种近乎苛刻的自律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，甚至有人说他"想红想疯了"。他在《越狱的夏天》里回应："努力还有错了？"对他来说，努力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方式。
刘旸3月22日在西安"身心俱疲"专场演出上 他发现学生们越来越难被点燃
"内卷""努力""想红"——这些标签指向刘旸内心深处对"激情生活"的追求。这种追求毕业后将他引向新东方。怀揣对教育行业的憧憬，他成为一名英语老师。吸引他的是名师们散发的激情与才华。他记得同事宋浩的讲台总是堆满学生送的花，"这太神奇了！"回忆到这里，刘旸眼中再次闪烁光芒。
刘旸当年的讲课视频至今仍在网上流传，弹幕不时飘过"发量惊人""我已经想笑了"等留言。他的喜剧天赋那时就已显现。有次下雪天上班，他在公交车上就开始琢磨如何设计更有趣的开场白。课堂上，他讲南方人见雪和北方人见雪的不同反应，这种即兴幽默瞬间点燃课堂气氛。后来他成为受欢迎的新东方老师，并从中获得巨大满足感。
在刘旸心中，课堂的核心是励志。他追求用最好的方法，给学生带来巅峰体验。比如在学生灰心时送上精心准备的励志语录，希望能点亮对方人生。但后来他发现，当现实中的上升通道变窄，他的励志越来越不起作用。
2015年起，刘旸参加"梦想之旅"全国励志巡回演讲，连续几年的巡讲却让他倍感沮丧。他发现台下学生越来越难被点燃，"他们眼中的光很快就会消失。"刘旸回忆，"比如讲到'努力就有结果'，学生们不再相信。"无数次冷场让他感到与学生的连接断裂。"死灰般的眼神是点不燃的，怎么励志？"从那时起，新东方老师这个头衔让他越来越没有成就感。
随着在线教育兴起，刘旸认为学生更在意"幻觉"而非方法。那些不注重基础的"速成法"大行其道，他对整个行业感到失望。对他来说，已经到头了。
他想做全国前十，而不是前一万
从年薪百万的新东方老师转行做全职脱口秀演员，这个看似冒险的决定，对刘旸来说是经过精密计算的。
转行前，刘旸在脱口秀领域的表现已证明其实力。2015年首次登台；2018年参加上海国际喜剧大赛获得冠军。以当时脱口秀线下专场的数量和门票销量，他已跻身全国前十。他深知，要在某个领域真正做好，光有信心不够，需要大量时间思考和精进，而不是被其他工作分散精力。
作为典型的"J型人格"，2020年刘旸请同事帮他算了一笔账：如果全职做脱口秀，2021年收入会是多少？他设定了底线——如果收入减半还能接受，生活质量不会断崖式下跌。计算结果比减半更好一些。
辞职决定得到父母和妻子支持。但最终让刘旸下定决心的，是黄执中的一句话："如果我继续做会计，顶多是三流会计；但做辩论，世界上会多一个一流辩手。"这句话深深触动刘旸。他意识到，如果继续按市场方式教英语，他可能连全国一万名都排不上。但如果做单口喜剧演员，他非常有信心进入全国前十。
2021年，脱口秀综艺迎来爆发，但对刘旸来说却是备受打击的一年。由于没赶上线上综艺的风口，他感受到巨大落差——不红！如何形容这种感觉？他说，"孤独感快把人吞噬了"。
像小时候一样，成年后的刘旸依然在意他人评价，尤其是同行。有时他会陷入极度自我消耗，"我没名气，同行会不会看不起我？"
有次去开放麦演出，主持人用五分钟调侃刘旸不红，说北京四大脱口秀演员"石墨鹿教"——石老板、周奇墨、小鹿都火了，唯独刘旸教主没人知道。然而当天很多观众其实是看过刘旸专场的，他们认识他。这件事加深了刘旸的疑虑——他确实会被同行轻视。那五分钟里，台下没人笑。刘旸在很多采访中提到过这次经历，依然很气愤，说自己当时如同被炙烤，就像挨了五分钟纯粹的骂。
火车驶向云外，梦安魂于九霄
那段时间，刘旸去看了刺猬乐队的演出。听到《火车驶向云外》中"一代人终将老去，总有人正在年轻"时，他感到特别悲伤甚至绝望。他觉得自己拼命奔跑，却不知能否成功。"我会先死还是先成名？我还有机会吗？年龄不会等人，努力要比年龄增长更快才行，我能赶上吗？"那晚，他喝得大醉，陷入极度自我怀疑。
事实上，这句歌词也是赵子健在最失落时写的。骨子里对优秀的极致追求，害怕被嘲笑、被看不起，这些因素共同推动刘旸下定决心——我必须红一次。
于是，他开始参加《喜人奇妙夜》，更努力地录播客、做线下演出。他加倍努力用刻意练习提升喜剧技巧。他不相信瞬间灵感，而是相信千锤百炼后，技能会达到新高度。
然而，真正让刘旸蜕变的，是学习表演。这段经历最大的作用是拓宽了他的人生维度，帮助情绪恢复弹性，走出麻木，重新变得敏感。
刘旸记得，表演课上老师会让大家演绎不同人生。有个"星爷训练法"，在黑板上写"温文尔雅""古惑仔""疯狗"等词，表演点菜时要演出每种人的不同神态。四个月的学习中，刘旸扮演了各种人物，仿佛体验了多次人生。他记得老师李梅常说："作为人，你可以批判价值；但作为演员，你必须理解所有价值观。"
比如，老师推荐的一本书中女主角叫米尼。刘旸看完后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行为。以前，他会觉得这个女人愚昧，想骂醒她。但在老师指导下，他意识到如果要演她，就必须先理解她。
体验过多种人生后，再回到自己生活，刘旸变得更豁达。原来人生有这么多可能。如果说第一次转学到北京让他在物理上接触更丰富的信息，那么表演课则让他在精神世界吸收养分，学会用更柔软的心态面对自己。
他希望儿子无论优秀与否都能获得真诚的加油
终于，机遇再次垂青。在《喜剧之王单口季》上，刘旸获得第五名；在《喜人奇妙夜》中，他斩获最佳喜剧编剧奖，成为节目最大赢家。走红后的刘旸依然焦虑痛苦。他担心能否继续创作好段子，担心今年是否就是他人生巅峰，担心能否在作品上再突破。现在写短剧，以后还能写电影、电视剧、话剧吗？
他依然很努力。刘旸信奉思维导图，相信一万小时理论，最爱《刻意练习》这本书。除了精雕细琢作品，就连录播客也在研究规律，琢磨出梗节奏。对他来说，播客、脱口秀、Sketch都是练习喜剧表达的方式，只是锻炼不同"肌肉"而已。虽然在很多人眼里，刘旸同时做这么多事像是"想红想疯了"，但他认为只是在做不同表达，锻炼不同能力。
他决定褪去一些敏感，不再像过去那样像"低压探测器"般害怕冷场，过分在意他人看法。参加《喜人奇妙夜》时，他发现除了开播瞬间和《八十一难》大火时心情波动外，后面即使真的火了，心情也没太大起伏。
刘旸开始更关注作品本身。比赛时，他想的是剧本怎么写，不那么在意外界评价。"2022年前我刻意对批评麻木，只看赞美；2024年后我对任何评价，包括夸奖都屏蔽了。"他对界面文化说。
他也受到《喜人》中演员土豆的影响，"土豆这个人痛苦，他每时每刻都痛苦，但只为创作痛苦。"刘旸认为，人这一生应该有选择地只为一两件事痛苦。"要把痛苦的精力和能力都放在这一两件事上，这很重要。"他不忘叮嘱记者。
播客录制现场
正式采访那晚是在北京东四胡同的单立人club，刘旸主持的第500期无聊斋节目《【见面聊聊】告别2024，祝你健康安宁得到不计其数的钱！》录制结束后。节目录完已是晚上十点半，坐在工作室继续接受采访的刘旸带着理科生的精确，说他当晚录节目喝了八瓶共4000毫升水。工作人员问他累不累，他笑着说比起以前每天说十几个小时，这不算累。一旁等待的还有他的自媒体团队，采访结束后还要补拍当天素材。
如今，刘旸也成为父亲。他觉得最大变化是变得更有耐心，对很多事情多了同理心。
在《喜剧之王》总决赛上，他准备了给儿子小野的信，表达了一个父亲最深的祝福："我从小骨子里不相信不优秀的人能得到赞誉，从那以后我就成为很努力的人，在参与的每个领域都想做到最好，做不到最好的领域我根本不参与。我希望无论你是否优秀，看台上都会有真诚的加油。希望你可以不一样，也许不优秀也可以，也许被爱不需要资格，也许只要能开心活着，就算跑最后一名也没关系。"
同题问答
界面文化：你最喜欢的脱口秀演员是谁，为什么？
刘旸：Dave Chappelle、路易斯·C·K，他们能用充满创意的语言表达严肃议题，特别会调侃。路易斯·C·K更奇葩一些。
界面文化：怎么看待脱口秀行业现在在国内的发展？
刘旸：作为创作者诚惶诚恐，因为现在发展太快会导致大量观众每周看脱口秀，但创作跟不上。一个月能有五分钟新段子就算快的了。大家跟不上就会重复老段子，这会损害市场口碑，所以现在有点发展过快了。
界面文化：不断找新梗创新是内容创作最难的部分吗？
刘旸：找新梗不是最难的，技巧提升更难。如果素材无限但都用同样方式处理，观众很快就会腻。生活处处是素材，最难的是结构创新。
界面文化：脱口秀只要好笑就行，还是需要加入其他价值？
刘旸：我觉得好笑就可以，但两种方式都值得尊重。有人好笑中带点表达更高级，但如果纯粹为了表达而写也不好。有些人会权衡：这里是要发声重要，还是完全变成梗。我倾向于变成梗，不希望表达让人感觉沉重。我喜欢的演员都是点到为止，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，这是我认为最好的。
界面文化："标签"和"金句"会让你困扰吗？
刘旸：这会困扰我，因为线上传播需要标签才能被记住。但我很乐观，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不用标签和金句也能被记住的新喜剧技巧。
界面文化：预测一下脱口秀行业的未来？
刘旸：悲观地说，世界在变坏，国外单口喜剧现在好笑的不多，经典都在过去。但在中国脱口秀行业还在上升期，还没到每个城市都有俱乐部的程度，但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人说相声，每个大学都有相声社，所以脱口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，远未到鼎盛时期，我们要为那一刻做好准备。
（本文按语部分写作：徐鲁青，文中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