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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肆
这个问题堪称本世纪三大终极命题之一，电影界对此题材的佳作层出不穷，《》、《攻壳机动队》和《黑客帝国》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前不久，有人用德勒兹的理论写了一篇关于《超体》的评论。既然这种浮夸的模仿都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，那还不如重温二十年前那部经典作品《锂花》，期待思想能突破素子潜入深海前的那面水镜倒影。
《超体》
熟悉「攻壳」系列的人，一定不会忘记神山健治导演的那首《锂花》。这是一首赞美「超人」的素子之歌。
不过，神山对素子形象的柔和处理、TV版的讨巧画风和悬疑剧情走向，可能会让很多硬核赛博迷，包括他的老师押井守，感到有些失望。
在95版电影上映前的采访中，押井守曾说：「为了营造真实感，我们在表现尺度上做了很多克制。结果成品确实有点平淡。」
这句话并非谦虚。要知道押井的野心甚至超过库布里克。由于预算限制，《攻壳》最终没能完全超越前辈《银翼杀手》，后来才有了更偏向哲学探讨的续作。
《银翼杀手》(1982)
作为智能体（我更倾向于用「心智」这个词），试图碾压所谓自然智能的AI其实很可笑。比起它的可能性，这种欲望本身更值得深思。
在传统AI领域，有两个主流学派——仿生派和机器人派，分别对应「机器只是人的延伸」和「人就是一种机器」。
每当一方取得突破，另一方就会更加狂热。就像《2001太空漫游》中HAL9000的失败案例并没有让IBM减少对蓝脑计划的投入，反而因为击败国际象棋冠军而沾沾自喜。
《2001太空漫游》(1968)
图灵测试这种典型的经验主义标准，容易让人低估心智的深度，对技术奇点过分乐观，更别提机器人叛变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。
我有个标准：能给爱默生写信还不让他反感的AI才算及格。
尼采在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中说：「人是一根绳索，连接在动物与超人之间。」而《失控》作者凯文·凯利说得更直白：「人类是猿猴的后代，是机器的祖先。」
《银翼杀手》和《黑客帝国》几乎就是这句话的影像化呈现，区别在于前者放生了在亚洲丛林中诞生的新亚当夏娃，后者又回归了人类救赎的主题。
「多人照镜，必有人着魔，非镜中见魔，实乃造魔。」《攻壳机动队2：无罪》中素子引用的这句话是在说，「人类」这个概念本身就是心魔的源头。早有人发现，所有文化都源于「人类的自恋」，这才是最大的迷障。
人类中心论的破灭，正是尼采所乐见的。但我要泼盆冷水：说狠话谁不会？这也是我更爱《攻壳》的原因，哪怕押井守自称对人类冷漠，作品依然保持着物哀的美学。
这不正是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持续两千年的战争吗？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思想，如今在电子元件中重新交织。
更聪明的做法是划清界限：把秩序交给柏拉图和机器，当世界模型面临危机时，再求助于亚里士多德或先知。
别忘了尼采提醒的两件事：忒修斯之船和模仿。
前者在质疑柏拉图的同时，默许了柏拉图主义者的存在。毕竟在风暴中，人们需要一艘船，哪怕修修补补也要载着众生前行。
AI界有个笑话：「当一个AI项目成功应用后，就没人承认它是AI了。」
自动化控制、OCR、语音识别，Siri和各种机器人，都成了忒修斯之船的新零件。但更大胆的人机交互可能会让CEO、议员和经济学家失业，因为他们不过是运筹学和控制论的蹩脚执行者。
人类终于不用再为博弈论头疼。库尔特·勒温描述的「心理空间」早就在呼唤AI的拯救。
既然莫拉维克悖论指出人类的难题正是机器的强项，那这些领导们就该让位了。《少数派报告》里的预测误差，只需要定期检查世界模型的规划是否符合预期，再进行算法优化就行。
这难道不比只会掩盖问题的官僚更高效？我不懂他们在犹豫什么。该认清自己只是可替换的零件了。
《少数派报告》(2002)
后者则讽刺那些逻辑原子论者作茧自缚，但也送给想象力枯竭的人们一份礼物：蒸汽朋克。
尼采说学习始于模仿。这种无法归纳的直觉判断，用同一个词击倒了柏拉图的唯名论。这种古老观念腐蚀着强AI甚至超AI研究。简言之，它试图将心智问题封装在一个顶级算法中，贬低人性，蔑视生命。
矛盾的是，这正是心智的造化，是智慧碾压心灵的瞬间。当然，这说法太浪漫了。用霍布斯的说法，是通过智能的不朽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，就像给焦虑症患者减压。
难道利维坦不正是英美威权主义复兴的产物吗？在克里夫·巴克的《猛鬼追魂》中，它化身为连接世俗与地狱的哀悼之盒，而非人们期待的神圣契约。
一个实体化的权力意志，拒绝沟通、空洞却强大，通过强制手段执行意志。《银翼杀手》中Tyrell公司的合金堡垒护卫着博士的大脑，简直就是利维坦的化身。
《攻壳》中的新港，作为电子战黑市，肮脏却高效，就像尘世中流转的谜盒。
机器人复仇——沃卓斯基兄弟那出著名的无政府主义闹剧，终于让苦于合法性的利维坦找到借口。人类被抛弃，沦为电池。
但这不够严肃，AI的复仇太人性化，像是善妒的上帝在惩罚人类。
梦见独角兽的戴克，以人类身份向瑞秋示爱已经表明立场。从「复制人」这个命名就能看出，《银翼杀手》的前提是假设AI与人类无异，他们通过了图灵测试。
甚至测试者本人都可能是人造人。抛开虚拟记忆这个话题，《银翼》已经察觉到更深层的差异。在笛卡尔看来，女儿的机械娃娃再粗糙也分享着她的本质。
但图灵要造的是真正的大脑，用童年好友命名。图灵测试的是常识和生活细节，虽然面向机器，实则直指人性。笛卡尔和图灵，预示了AI领域中简洁派和复杂派的崛起。
人类才是自由意志的希望。因此「智能代理」这个概念更谦逊地肯定了人的价值——为「生命」承担代理职能。
这正是尼采说的生命价值：生命物只是非生命物的一种，更为稀有。尽管对宇宙微不足道，但在人类这里，万物已被转化为生命。
约翰·希尔勒的中文房间实验在新港的街巷中随处可见。中文成了一种气味。在那个著名实验中，中文代表人性。这种复杂性就是人的气味。机器可以骗过人，但不懂人，只是在操纵符号。
希尔勒实验的最大漏洞是无法解释「翻译程序」如何实现，因此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机器是否懂外语。但这刺激AI科学家开发出数据挖掘、常识库等「翻译」技术。
《银翼》直接说「不管你是不是人，我都要吻你」。结局成了逃亡婚礼，用爱破解诅咒，浪漫得近乎霸道。
押井则求助于宗教。素子从婴儿直接全身义体化，没有成长过程。即使与傀儡师融合后，也只是灵魂。比起戴克，她不是「制造的大脑」，更接近灵体。
这种唯灵论回应了虚幻的自我。素子潜水时的倒影、橱窗人偶、茶楼里的躯体都在困扰她。最终她像转世灵童进入代码之海。
《无罪》引用佛经：「独步天下，吾心自洁。无欲无求，如林中之象。」悟得阿赖耶识，再无分别心。如诗人所说：「如果世界是镜面，存在即同时生于镜上死于镜下。」
若止于佛理，押井就太肤浅了。佛学不能推动AI发展。在与素子的对话中，傀儡师提醒她要正确评价「生命机能」，这已触及生命定义。
戴克和瑞秋不能繁殖，但傀儡师可以。通过融合，他的意志借无数「素子」传承。这是泛生命，非生命。网络成为新载体，素子成为第一个赛博灵魂。
押井坚持的是有限的不朽。如他所说：「像半淹水中的香港。」这个依赖黑科技的世界散发着人性浊臭。
顺着这个逻辑，《黑客帝国》用人体电池就说得通了。这是对现实的隐喻。基努·里维斯扮演救世主的桥段还是太俗套。
推广「傀儡师」假说会很可怕。如果生命就是自我复制的意志，人类岂不也是「人形病毒」？
最原始的电脑病毒也是类生命，但还不是生命。它需要宿主，待机时是死物。生命只是自然界的突变癌。从素子融合开始，一切就偏离了。剧情说「2501计划」代表计算的终极涌现，但它自己不能奇迹般成为「信息海洋诞生的生命」。
否则何必与素子融合？唯一解释是：他是素子转生的工具。这样说来，让素子偶然结合一台超级电脑才更合理。这个玄乎的傀儡师反成《攻壳》的瑕疵。
不能因为智能复杂性就断定素子是灵体。鲍德里亚警告我们「真实即拟像」的认知危机。这一切可能都是伪造的，就像记忆。
当然，这比梦中独角兽或家庭照片更难伪造。素子打斗时追问：「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吗？」就是在说记忆是灵魂。伪造的只是粗糙信息，失去灵魂才无法分辨。
异化是人的能力，可以是创造也可以是惰性。惰性让人成为傀儡。记忆正如生命，永不停息。
图灵逼我们承认对自身直觉的开发不足。他乐观预测21世纪初AI能通过5分钟图灵测试。这个测试直指记忆核心。
想象一个官僚或邻居能通过诗人测试吗？为什么测试要计时？随着问题深入，从寒暄到隐私，复杂度呈指数增长。何时才算拥有「心智」？
假设AI通过贝叶斯网络等工具，融合简洁派逻辑和复杂派能力，最终爆发涌现计算能力，那它如何获得生命特征——一个意志？
如何不被信息海吞噬？机器的优势在于稳定逻辑的高效运算。但泛化可计算性就是引入不稳定性，让AI更接近人心智，这对机器是倒退。
生命本身就是非稳定结构的典范。AI的价值是把可计算问题交给机器。超过这个限度就必须被封存。
回溯生命起源，AI是逆推。这种封存只能求助于「生命诞生」问题。如元胞自动机和耗散结构理论提供的方案。
生命诞生条件既不能太死板又要克服随机性。就像《生命游戏》发明者所说：「生命诞生于混沌边缘。」
由此可能封装出AI的「生命」启动程序，让它成为哲学意义的非生命。我希望那个非生命就是永远长不大的素子。
我能想象的最好未来，是人类乘坐太空星舰，所有官僚、商业、伦理功能都被这个或这群非生命体控制。
恒星照耀舰门徽记——一朵不锈的锂花。
最后说点题外话。《疯狂动物城》大热后，老问题又来了：日本能做出这种水平的3D动画吗？
老实说，不能。
即使是日漫粉丝也得承认，迪士尼这种「重工业」合家欢动画，不仅日本，全世界都做不出来。
但是！日本动画从没想在这条路上超越迪士尼，他们走出了自己的路。《攻壳》作为日本动画巅峰，好莱坞同样拍不出来！